露·安德烈亚斯-莎乐美(1861–1937)
1912年,露·安德烈亚斯-萨洛梅抵达维也纳,拜入弗洛伊德门下研习精神分析。谁能想到,这位穿着朴素、不施脂粉的中年妇人竟是一位传奇级的致命女神。彼时她年约五十,身形丰腴、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,外表沉稳老练,竟常被误认为是她情人的母亲。她有着穆斯科维农妇般粗犷的五官:方下巴、厚嘴唇、突眉、肉鼻与深陷的双眼——标准的“老式慈母”模样。
但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人,竟是19世纪末乃至20世纪初最令人神魂颠倒的女性之一。她让不止一个男人走向精神崩溃,甚至自杀未遂。而在她踏入弗洛伊德讲堂的那一刻,他的整个思想圈都如被投入电子的磁场,瞬间旋转震荡。
虽然“诱惑术”往往是各种吸引因素的混合物,但露最致命的春药,是她的心理天赋。“她的头脑就是魅力中心,”一位曾拜倒于她石榴裙下的男子说,“无与伦比地迷人,刺激得令人无法自拔。”而她这颗天才之脑,偏偏专精于洞察人类心理——正如古代女神伊南娜所拥有的那种“感知之耳”与“辅导之术”。在情欲的最深处,我们渴望的往往不是被身体看见,而是被真正的“看懂”与“认同”。
而露,正是这一“伟大理解者”。她深知这一点,并将之运用至情场之上游刃有余。那一代的“神之男子”们皆仿佛吃了她手里的食物,在她“老虎般的目光”注视下沉醉。那目光能直指灵魂深处,照见他们的真实自我并予以确认。而这种深度的洞察力也反哺了她的职业生涯——作为作家、思想家、精神分析先驱,她共著有二十本重要著作、上百篇文章与评论,声名显赫。
露不仅是精神分析的奠基女性之一,更是自己最早、最坚定的分析对象。她从童年起便以“心智健康的范本”为人生目标,通过敏锐的自我觉知和生活编排,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个最幸福的人格结构。她的巨型自我,充满活力、勇气、非顺从性与意志转向,正是激发尼采“超人理论”的灵感来源,也让弗洛伊德破例称她为“超越人类脆弱之人”。
当然,成就这样一个自我,不可能没有斗争。
如许多魅惑者一样,露也必须打破传统的镣铐。她出生于1861年2月12日,正是俄国农奴解放的日子——似乎命中注定要挣脱一切束缚。她是萨洛梅家族的末女、唯一的女儿。从一开始,她就与母亲为了“得体”行为展开殊死搏斗。但她的父亲——一位年过六旬的帝国将军——却视她为小公主,默默支持她反叛母亲的规范。他允许她放纵玩耍,与三个哥哥打打闹闹。当她说学校与同学令她厌恶时,他干脆把她退学:“露不需要义务教育。”而当她长大后拒绝茶会社交圈,她母亲也只能精疲力竭地放手。
但更离经叛道的还在后头。
父亲去世后,17岁的露立刻挂出“95条改革宣言”式的行动。她追踪一位潇洒的荷兰改革派牧师亨德里克·吉洛特,抛弃家族信仰,皈依他所在的教派——更令人咋舌的是,她经常坐在他膝上,在他家中独享西方哲学史的“私教课”。直至他痴情告白、扬言为她离婚并娶她为妻,这段过火的“师生关系”才被迫中止。
露惊恐万分,逃离圣彼得堡,转入苏黎世大学。这不是她第一次,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逃避激情的狂潮。尽管她智力早熟,但性觉醒极晚,堪称史上“最晚熟的海妖”。但她从不屈服于世俗的时钟——她听从自己的节奏,直到准备好拥有真正的自主与满足,她才决定“献身”。
而在此之前,她已搅动了欧洲知识界有史以来最轰动的几场情感风暴。
苏黎世大学毕业后,她移居罗马,结识了当时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玛尔维达·冯·迈森布格。她成功说服这位女权教母两人灵魂契合,打入她的沙龙,并迅速俘获其最骄傲的门徒:哲学天才、忧郁虚无主义者保罗·瑞。
保罗,32岁,一个惯于沉思的悲观主义者,被露击中要害。在他们罗马夜晚的长谈中,露用惊人的才思与智慧挑战他的观点,听他倾诉又能精确反驳。他陷得无法自拔,求婚数次。她则提出“惊世提议”:不结婚,但三人共居——她、保罗,以及另一位志趣相投的哲学家。
——这个哲学家,不久后,将名留青史。
他的名字是:尼采。
弗里德里希·尼采登场。 从第一次见到她起,尼采便觉得自己找到了“唯一真正理解他”的女人。露那种近乎通灵的思维洞察力,再加上她那蔑视权威、热爱生命的性格,使他坚信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“思想上的手足”和另一个自我。
在外界的震惊目光中,他、保罗和露组成了一个三人关系,自称为“神圣三位一体”,而两位男性朋友暗中争夺着露的爱慕。在这场动荡的三人行中,露始终保持自我,无论在智性还是情欲上都未被任何一位“哲学之王”吞没。有一张当时的照片显示她手握马鞭,坐在马车前掌控全局,而保罗和尼采则像牲口一样被套在驴车上。
最终,这一切对神经高度紧绷的尼采来说还是太过沉重。他在一次登山远行中强行带走露,疯狂地亲吻她,并向她求婚。当露拒绝后,他彻底崩溃。像个“被甩的中学生”一样,他服下鸦片过量,向保罗发起决斗挑战,咒骂露,并在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中痛斥整个女性性别。
之后,露与保罗同居,但关系是无性的“二人世界”。保罗称她为“殿下”,并在五年间将她的幸福视为“他一生唯一的任务”。在这个温室般的环境中,露的智识开花结果,她出版了一部广受赞誉的关于女性自由的小说,吸引了大量思想家前来她那前卫的沙龙。一位常客曾说,单凭这本书就让他“对露的爱燃烧成了火焰”。
这本小说同样点燃了一位途经柏林的中年教授的心。弗里德里希·卡尔·安德烈亚斯,一位异域风情的东方学家、学者与世界旅行者,对露一见钟情,竟驻足在她家门口不肯离去,直到她答应嫁给他。她似乎受到某种神秘的内在召唤(也许与安全感的增加有关),终于在1888年答应了婚事,但如往常一样,她设下了条件:不发生性关系。尽管她邀请保罗一起同住,但保罗却留下潦草的字条:“仁慈点,别再找我了”,之后消失无踪,直到多年后工人们在悬崖下发现他的尸体。
露的婚姻同她人生的其他部分一样非常规。弗里德里希在一次未遂的强奸尝试后,搬到楼下与女佣同住,将楼上让给露,她则自由出入。这段婚姻持续了43年,其间弗里德里希温柔地扮演着照料天才、同事、知己与家庭支柱的多重角色。
露活得精彩。她频繁旅行、笔耕不辍,写评论、小说、哲学论文,以及两部大胆的心理学长篇批评。其一也许是第一本“心理传记”,试图从尼采的内在痛苦与冲突解释其哲学;另一本则对易卜生的剧作进行了激进剖析。她主张:女性是更高级的性别,更幸福、更坚韧、更性感、整合度更高,且天性重婚。她们“不在任何意义上需要男性”。从那之后,她笔下的女性主角开始发生转变:在她三十多岁时,这些角色突然魅力四射,将男人玩弄于掌心,并在“性爱激情的奇迹”中欢欣雀跃。
露晚年的性觉醒可能来自多个追求者:一个将她带到阿尔卑斯山小屋共度一周的“魁梧俄罗斯人”;知名社会主义者格雷格·莱德博尔;以及两位剧作家——赫尔曼·霍普特曼与弗兰克·魏德金德——他们都将她描绘成“致命女人”。她从此如梦初醒,性欲旺盛、偏爱多伴,终其一生,只有一次短暂的单一关系。
那段感情是一段与诗人雷内·玛利亚·里尔克的长期恋情——当时他还是个无名青年,年少她13岁。露以透视般的清晰看见他的潜力,自称是他的妻子长达四年。在她的引导下,里尔克脱胎换骨。他将名字从“雷内”改为更具阳刚气质的“雷纳”,学会了“庆典的艺术”,并获得了自信、心理稳定性与智性纪律。这段关系成为“他们双方前所未有的灵感与创作时期”,他们共同研读,欢快出游至俄国与乡村。
在里尔克眼中,露是神祇,是“被祝福的理解女神”,是他“壮丽的女王”、“万径奔流的仲夏之夜”、他的缪斯、“母亲与家”。然而在将近四十岁时,露对里尔克近乎绝望的崇拜感到疲惫,转而追寻更多的情人与更大的自由。像她的其他“受害者”一样,里尔克再也无法忘记她,临终时仍说:“她是唯一知道我是谁的人。”
中年的露并非碧姬·芭铎。她体态丰腴,面容平凡,常穿宽松灰裙,怎么看都不像性感女妖。然而她却吸引了无数爱慕者。最重要的一位是英俊的医生弗里德里希·皮内莱斯(绰号“泽梅克”),陪伴她十余年,几乎可以肯定使她怀孕(露厌恶做母亲,或许故意流产)。尽管泽梅克颇受女性欢迎,他却终身未娶,于1936年去世时心中仍“怀着她的照片”。
在她五十多岁时,露依然持续燃烧男性。她不仅让弗洛伊德着迷(他送她鲜花和“甜蜜的信件”),还迷倒了他的门徒。高大英俊的维克多·陶斯克对她深陷热恋(后自杀身亡);一位已婚的瑞典精神分析学家也为她神魂颠倒两年。他认为露用“进入她所爱男人内心的恶魔天赋”迷住了他。另一位情人则把她的“巫术”归因于她“原始”的性感魅力、永不满足的欲望与充满淫词的言语。她曾随口说,“精液的注入,对我来说就是极乐的巅峰。”
在精神分析学中,露找到了她融合情欲与心理天赋的完美舞台。她一如既往地独立思考,质疑弗洛伊德,并发展出自己的理论,尤其是在肛门欲、恋己癖、爱情与女性性欲方面(其中肛门欲分析至今仍为经典)。
她本人就极具自我崇拜气质,甚至早于诺曼·O·布朗等后弗洛伊德学派,赞美恋己癖为爱与生命力的真正源泉。她进一步扩展其“女性至上”论,声称女性不仅比男性更欲火焚身、更性感、更偏爱多伴,而且还能在爱中多任务并行:既是“情人、兄妹、庇护、目标、防御、法官、天使、朋友、孩子、母亲”。男性对女性性能力的嫉妒,正是“天使—荡妇”二元结构以及厌女症的根源。
谈及性爱,她几近神秘。她写道,性交是让爱人们与宇宙合一、恢复本源双性本质的方式。满足与不忠虽难以避免,但可通过爱的艺术或个人魅力化解。她总结说,有些“诱惑天才”拥有“非凡的王者气场”,足以使人永生倾心。
毫无疑问,她写的就是她自己。“是的,我是一个致命女人,”她笔下的一位小说替身这样说,“而我将悠然享受做这样的自己。”——而她确实尽情享受了。她无视女性敌意(家庭主妇称她为“海恩贝格的女巫”)与社会压力,达成了人类最罕见的命运:自我实现、幸福、声誉与男性的崇拜。生命晚期,她已半秃、面色蜡黄、患有肾病,却仍令一位年轻追随者为她倾倒,悉心照料并奉献余生整理她的文稿。她自称“幸运的动物”,并未夸大其词。
其他人——如弗洛伊德、里尔克和诸多情人——则将她视为“旧石器时代的母神”,一种“原始且具恶魔性”的“自然之力”。她唤醒了埋藏在人类心理遗传记忆中的幻想:那位掌管欲望与智慧的至高女神——对她,众心皆开,无所隐匿。与此同时,她用自己的“危险智慧”为自己服务,冷静洞察自身,活成真正的自己——“露现象”,在爱、学识与生命掌控中皆成主宰——而且由此获得了一种无与伦比、甚至近乎神话般的“存在喜悦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