维罗妮卡·弗兰科(1546–1591)
在电影《危险美人》中,维罗妮卡·弗兰科的母亲——一位退隐的高级交际花——向女儿传授“诱惑的秘密”。她说:“欲望始于心智”,然后教她如何伪装情感、讨好老头、并通过含香蕉来激发幻想。但即便在16世纪性别歧视最严重的威尼斯,也没有哪个女孩——尤其是维罗妮卡——会认真听这种蠢话。
维罗妮卡·弗兰科是一个极其聪明的操盘手,她精准掌握“心智的春药价值”,并充分运用,最终成为她时代“最著名、最有才华的高级交际花”。她的强项是语言的力量——正如古代女神伊南娜所掌握的“坦率而华丽的言辞”。
统治精英阶层竭尽所能地把这等“高能武器”从女性手中剥离,靠着强制文盲化让80%的女性缄口闭嘴。当局高声宣称:“一切形式的修辞,完全不属于女性的领域。”那些反叛者不是被迫隐居无名,就是沦为社会弃民。但威尼斯的高级交际花是例外。这些出逃的天堂鸟非常清楚什么能让男人荷尔蒙飙升,她们“像修炼床技一样认真钻研语言艺术”。男人甚至愿意单独付钱只为与她们交谈,因为她们的谈话既博学又犀利,常夹杂火花四溅的妙语连珠。
而在这群能言善道的女神之中,维罗妮卡毫无疑问是王者。她的才情远超群芳,自成一格,是城市知识精英的平等对话者,也是“言辞之女王”。作为斗士、诗人、修辞家,她出版过三部开创性诗文集,能在法庭上驳倒宗教裁判所,在公开文坛交锋中击败当时的文学巨擘。
她不说那种柔和低缓、温顺谦卑的“女性腔”。她会张扬地炫耀自己的知识,火力全开。男人们从全欧洲奔赴威尼斯,只为一睹芳容、与她对谈——然后,成批地爱上她。几乎所有当代的要人都曾是她的情人,她可以自定价格、自择情人。
维罗妮卡的教育背景打破了一切女性成才的刻板逻辑。她不是在父母呵护、温室教育下长大的,而是出生于一个贫困的中产家庭,母亲是交际花,父亲毫无作为,她的教育几乎全靠从三个哥哥那里“偷学”而来。
电影中那场“母亲牵着她走进藏书楼”的情节纯属杜撰。真实的她,是靠着对知识的饥渴与愤怒拼命自学。青春期尚未结束,她便嫁给一位地方医生,但到了18岁,她已经光鲜亮丽地坐上交际花宝座,用智慧与性感双刃齐挥,俨然伊南娜在世。
她外貌也恰合16世纪盛行的审美:椭圆脸、发际线高、红棕色鬈发、大而深情的眼睛,以及一张微翘、丰满的唇。但她不满足于天然之姿,还进一步“美上加美”:把漂白的金发盘成华美发冠,用糖明矾与驴奶柔肤,在涂了胭脂的耳垂上挂上金耳坠,穿着刺绣高底木屐与缀满珍珠的天鹅绒华衣。
作为诱惑艺术的女大师,她精通场面营造:水上歌唱派对、轻松晚宴、自弹古钢琴并献唱、无拘无束地饮酒作乐——她引以为傲的是床技。她曾自夸:“我在床上的表现之精彩,让人们连我的歌声和诗文都忘了。”
但没人会真的忘记她的“声音”。职业初期,她悄然打入男子专属的文学沙龙——那是她的大学、辩论场与私人朋友圈。她有战略眼光,结识了威尼斯的文学教父多梅尼科·维涅,并加入了他主持的文坛圈。这些“男士聚会”中,她磨练心智、锻造雄辩,确立了她的公号:“诚实的交际花”。
她从不满足于当某人的点缀。她要站上高地,主动进攻。她的诗、辩论、演说与书信全是对交际花刻板印象的反击,她自塑为道德典范、社会批评者与爱国斗士。在化妆的诗歌比试中,她凭博学与机智多次击败男诗人。多梅尼科的赞助使她得以出版与发声,这对女性而言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但她的光芒并未让男性退却——反而更深地吸引他们。她赢得人心靠的不是冷傲威压,而是修辞魅力:讽刺、幽默、口语化的亲切风格、博学点拨、情色暗示交织其间。男人们在她的风暴中招架不住,排着队前来沦陷。
她的吻单价五斯库迪(相当于现在的13,000元人民币),是一口“昂贵的甜蜜”。当代显贵都在她的床上“打过卡”(她的六个孩子,来自六位大人物)。1574年,法国未来国王亨利三世来访时,独点她一人。虽然准备了两百位白纱舞姬供其玩乐,但他整晚只与维罗妮卡共度:谈文学,做爱。
他离开时带走了她的肖像和她为他写的两首十四行诗。
这些诗,如她大多数作品一样,围绕“情欲与主权”。她献给亨利的诗中重新改写了宙斯与达娜厄的神话——不再是强暴,而是双方平等主动的交合。
她的诗始终高调宣告自己的情欲主权。她是主导者、女妖之母,用“魅力”“美貌”与一长串“贵族追求者”戏弄一个磨磨蹭蹭的情人。对那些薄情浪子,她毫不留情。在一首诗中,她将战场设在床上,对决方式也别具一格:
我寸步不让;
反而要惩罚你那可耻的恶行;
我会压上去,在战斗的炽热中,
当你越挣扎越炽烈,
我们就一起倒下,被同一颗子弹终结。
后来,在一组挽歌中,她想象了一种性爱乌托邦——女性与男性平等、感性而友善共处的桃花源。在那名为弗马内的乡村庄园中,墙上画着情色壁画,欲望与友情交融,交际花化身社会的救赎者,以“爱之正能量”重建人间。
但到1580年,瘟疫与战争使交际花声望崩塌,沦为替罪羊。维罗妮卡被宗教裁判所传唤,控以“施淫术、行巫术、唤魔之罪”。她亲自为自己辩护,用巧妙的反转、策略性的让步与一连串语言奇招扭转局势,成功脱罪。
不久后,她因热病去世,年仅45岁。她的遗嘱,语言风格依旧鲜活生动、直白爽利,展现出一个色艺双全女性少见的另一面:对家庭的忠诚、对子女的深情。她将遗产分配给子女与亲族,甚至为将来可能出生的外孙女预留了嫁妆。
尽管她常被本性别厌弃与排斥,维罗妮卡却深切关心女性处境。她将遗产部分留给贫穷、无嫁妆的女孩,并两度上书政府,提议设立“失足女性之家”。她曾写信告诫友人:“无论如何,不要让你女儿踏入交际花之路。”她写道:“这是世间最悲惨的命运。”
但她错了,这并非最坏的命运。
若她嫁给威尼斯最显贵的男子,只怕会被锁链缠身、噤声、阉割灵魂。尽管这份职业有诸多危险,她却借此摆脱性别牢笼,自我重塑,成为一个真正的“至上者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