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琳·维亚尔多(1821–1910)

1843年11月3日的夜晚在俄罗斯歌剧迷的记忆中代代相传。这一晚,意大利歌剧在被禁五十年后重返圣彼得堡。音乐饥渴的爱好者们蜂拥至剧院,从走道到包厢都挤满了人,有些观众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悬挂在穹顶上,只为一睹花腔女高音保琳·维亚尔多在《塞维利亚的理发师》中的演出。当罗西娜唱完咏叹调《Una voce poco fà》的最后一个音符,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,足以打断演出,仿佛山崩地裂。在剧场最高处的一名男子,脸上洋溢着五旬节式的狂喜,高声压过全场——这是他人生的“转折点”。

这名男子正是年仅二十五岁的伊凡·屠格涅夫,而令他如遭雷击般顿悟的女子,却是史上最“其貌不扬”的诱惑者之一。所有见过保琳的人几乎都异口同声地称她“非常丑”“惊人地丑”或“丑得令人发指”。她肤色黝黑,五官粗糙:眼睑下垂,下巴后缩,嘴巴宽大而下唇厚重,身形像一个“H”字。

然而,从那一夜起,屠格涅夫,这位出身贵族、风度翩翩、才情横溢的男子便对保琳一往情深,再也无法自拔。他从此离开俄罗斯,追随她一生。他与维亚尔多一家共度了四十年的三人生活,忠贞不渝地爱着她,“怀着极少数女性能引发的坚定不移的忠诚”。

与伊迪丝·琵雅芙相比,保琳更接近原始古老的海妖原型,也因此拥有更强大的魅力与力量。她唱的是最早的海妖之歌——智慧与知识之歌,活出了她真正的“血统”。她自律且目标明确,始终专注于自身的最大利益。这位多才多艺、天赋卓绝的女性,仿佛得到了诸神——或女神——的宠爱:长寿、幸福、自我实现、家庭与事业的双重成功,以及屠格涅夫和众多当世名流的卑微仰慕。

然而,年幼时的保琳前景几近渺茫。她是出身名门的“加西亚家族”中的“丑小鸭”,其姐姐马利布兰是“国家的女妖精”,光彩照人。她的父亲是当时有名的男高音歌唱家,教授她钢琴,将她视为心头宝。她因专注勤奋而得名“小蚂蚁”,在艺术和学识上皆有突出表现,精通绘画、五国语言与作曲。

但十五岁时,她原本的钢琴演奏事业遭遇转折。姐姐意外坠马身亡,她被迫临危受命接替。尽管接受了最系统、最专业的声乐训练,但结果却惨淡无比。她的声音有缺陷,外貌又不出众。在那个对外貌极其苛刻的剧场时代,“极为平凡”的演员毫无立足之地。

然而,她十八岁的首次登台却成为当季最大的惊喜。她仿佛拥有一种超凡的明星特质——精湛的技巧、激情几乎绷断弦线。她更将自己的平凡面貌转化为一种独特的原创力。当她第一次走上舞台,姿态挺拔,厌倦一切的巴黎观众立刻坐直了身子。她身穿素白长裙,颈挂黑色项链,额头佩戴一颗独钻。

随即,她一开口便让人“完全忘记了她的长相”。她的声音具有一种奇异、梦幻的魔力,充满感性、情感与“绝顶的智慧”。评论家将其比喻为“琥珀流过天鹅绒”“野果的滋味”与热带丛林场景。正如但丁在《炼狱》中描绘的海妖,她在歌唱中变得“美丽”。

她的审美魔法也延伸至情欲。她诱使男人越过外貌,直接坠入爱河。浪漫偶像阿尔弗雷德·德·穆塞(巴黎的拜伦)倾心于她,胜过那些官方美人。他在评论与诗中盛赞她,向她求婚,痴情多年,“无法将她的灵魂从脑海中驱逐”。

面对诸如此类的爱慕,保琳却以海妖般的自持,选择了一个最能助她成功的男子——路易·维亚尔多,年长她二十一岁的剧院经营者。他为她提供了一个恒温温室式的环境:道义支持、安宁、安全与“深沉、持久、无私又宽厚的爱”。两人于1840年结婚,然而这并未阻止迷恋她的男子不断涌入。最热烈的追求者之一是画家阿里·谢弗,初见时觉得她“极其丑陋”,离开时却“疯狂坠入爱河”,终身为她所俘。在她前往圣彼得堡巡演时,还吸引了一群被称作“四爪俱乐部”的追随者,他们演出后挤进她化妆间,在一张巨大的熊皮地毯上争夺“最宠”的地位。

1843年秋,在对她情感的激烈攻势中,屠格涅夫赢得了熊毯上的一席之地。对他而言,这是“生死攸关”的激情;而对她而言,或许少些沉溺,却依旧是热情。她年轻、血气方刚、婚姻冷淡,很难对屠格涅夫这样出色的男子无动于衷。他身高六尺一寸,神采飞扬、魅力四射,有着“保罗·纽曼般的眼睛”与“几近催眠”的女性掌控力。

由于两人销毁了所有信件,我们已无法确知他们恋情的细节。但1845年,屠格涅夫毅然离开祖国,与保琳同居维亚尔多家中。除间歇返乡,他从未离她左右。他视她四个孩子为己出(其中数位或真为其所生),直至去世,仍“像十八岁少年一样”爱她

她的歌声对他而言如毒品般令人上瘾;他在她的演出中泪流不止,甚至在书房安装管道,只为偷听她练声。保琳当然也拥有其他无尽魅力。朋友们说,她的个性“征服了她的外貌缺陷”。她聪颖、机敏、博学、富艺术气质,写给屠格涅夫的信美得让他联想到绿荫大道与鸟语花香。与此同时,她还批评指导他的作品,助他成长为俄罗斯首屈一指的小说家。

在他的小说中,她被一次次塑造成用谈吐魅惑众生的女妖。她说话“像位公主”——辞令优雅、言谈闪光。她告诉圣彼得堡的观众:“尽管外面是零下三十度,我却感受到了你们三十五度的温暖。”她三言两语便能抚平敌意。一位不满的俄国人后来回忆,她一开口,他立刻“如温顺的小羊”;“原本该冷漠的我,反倒变得极其友好”

作为讲故事高手,保琳激发出他人最好的一面,也善于“钓”出屠格涅夫的风采。她鼓励他放松自我,她举办的聚会活泼奔放,充满即兴音乐会、游戏、盛宴与家庭剧场表演(入场费为一颗土豆)。她那明快欢腾的精神驱散了他的斯拉夫忧郁。“笑吧,”他请求她,“尽情地笑……露出你所有的牙齿。”

至于她在床上的激情究竟如何,只能凭推测。她对私事秘而不宣,态度矛盾:一方面提到自己火山般的性欲,另一方面又言辞清苦:“唉,我也必须克制我那吉普赛式的本能。”

与琵雅芙不同,保琳始终牢牢把握情绪之舵。她谨慎保全资源,维护自尊,从不让激情肆意暴走。为了自我保存,她曾将屠格涅夫流放三年,并以众多情人作为情感缓冲。这些人包括艺术界的一线人物,如乔治·桑之子莫里斯·桑,以及作曲家古诺与柏辽兹。柏辽兹因她身心俱痛,声称她令他“像风暴中的罗盘针般失去方向”。

即便如此,屠格涅夫依旧坚定不移。他夜夜梦见她,“根本无法没有她”。她对他的掌控如此彻底,以至他相信她使用了黑魔法。他曾说:“这个世界总有女巫。无论人们怎么否认,她们对人有种内在的支配力,毫无办法可解。”

在丈夫提供家庭支持、屠格涅夫奉上情诗之际,保琳迎来了创作巅峰。她被誉为“歌剧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”,为多个经典角色设下表演标杆(如她演出150次的《奥菲欧》),粉丝众若朝圣者。“她几乎完美,”一位评论家写道,“无论是作为歌者还是演员。”当她四十岁嗓音提前退化后,她转而教授、私演,并发挥她的其他才艺:钢琴、作曲(出版三部音乐集)与绘画。1910年,她以“满意的微笑”离世,享年八十九,亲人环绕,音乐界为她致哀。

她留下许多出色素描,其中一幅自画像尤为动人——长睫、美貌,每一处不完美都被柔化、修饰。客观而言,她更像是西班牙洗碗工与橄榄·奥伊尔(动画人物)的混合体。但作为幻术大师的保琳·维亚尔多,能让人看见她自我认定的模样——一个美丽、修长、令人惊艳的女子。这正是她的拿手好戏。屠格涅夫在小说《春潮》中为她绘出的虚构形象,是一个金发灰眼的性感女神。

在临终前,他环顾室中她的画像,喃喃道:“多么奇妙的容颜。”